第二章

  包镜云说不上她喜欢宋忱竹什么。宋忱竹是她的国文老师,实则大不了几岁,也是在顺江讨生活的异乡人。

  宋忱竹粉笔字写得潇洒,袖子卷到一半,写一撇一捺时青筋像隐隐的小山,写完了捻捻手指,仍落粉色的笔灰。

  轮到镜云做值日,她就磨到班级空了,一个人靠着黑板摹他的字,学他的样子捻手指。

  有一次她回过头,发现宋忱竹环着手倚在门口,她心跳停了,眼看宋忱竹面无表情地离开。

  他以前会说“再见”的,可是他就这样走了。

  周一会统一下发课业本,镜云看到本上的评语只多不少,并且是工工整整的形态列着,有时,推荐几本书,用书名号包好。

  镜云知道,这样就可以了,十五的月亮十六圆,赏月的人,不必到月亮上去。

  中学读完,镜云考得不错。她的卷面字迹有种不符外在表面的飘逸,蛮加分的。这样她可以在顺江继续读大学。

  她在纠结,顺江的开销太大,奶奶哪里挣来那些钱,米烟只会说多去村里讨废纸盒,米烟还要长大。她也不打算放弃读大学,她要想法子。

  镜云去找了宋忱竹,宋忱竹把她推荐到自己兼职的地方,是补课班。镜云还额外寻了书店和快餐店的工作,七七八八能凑上学费和生活费。

  学期后发奖学金的那个月,还能剩下大几百,她寄回家里,让米烟一定要多喝牛奶,叫奶奶少做手工,这是镜云最幸福的时候。

  镜云相信米烟是听话的。她一回来,觉着米烟又长个儿了。他在村里的那个中学里,是挑头儿,是排面。不会有人觉得米烟是收废品的野孩子,奶奶养孩子最看重洁净。米烟的肤色像晚稻新米,瞳孔墨黑,镜云一度怀疑他是江南来的孩子,他有种袅袅亭亭的水雾气。

  她大二那年,米烟还抽两天来顺江找过她。宋忱竹以前一直一个人,那时候,镜云和他一起教小孩子读书,闲暇时他们就一起读书,很自然在一起了。

  米烟晚上住在镜云学校旁边的酒店里,镜云给他买牛肉盖浇饭、红豆布丁、菠萝啤。米烟吃得打饱嗝,一头躺到镜云的书包上,问到“那个人是你男朋友?”

  镜云也倒在他旁边,说,“他对我挺好。”

  宋忱竹说米烟这样的孩子可能比较麻烦,镜云第一次驳他。米烟是她见过最乖的孩子,米烟对她比宋忱竹对她好很多很多。

  宋忱竹后来当过班主任,又过一年,升到学科主任。后来的教学经过改革,讲课用电子屏,板书用记号笔,只有红的、蓝的、黑的。

  其实宋忱竹和镜云的故事进行的一直就是顺其自然四个字。镜云对于自己没有讨到他妈妈的喜欢,没有一点意料之外。宋忱竹居然有点偶像剧里的苦情男生的样子,镜云笑笑,反来拍他的肩,道,“宋老师,不要和阿姨吵,没有那个必要。”

  他不吵,态度一直摆着。他知道他不松,妈妈总归依他。宋妈妈给镜云挑了一对翡翠耳环,祖母绿。宋忱竹温柔地摸她的耳垂,轻声细语:“镜云,我能给你一个家了。”

  包镜云从出生开始就有一个家,家里有一个奶奶,之后奶奶捡了一个小男孩。家里有三个人,虽然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,可是家里有三个人。

  奶奶说镜云的父母是在海上遇难了,所以镜云总是梦到一艘船,她没有见过船呀,只有历史课本里有的,郑和下西洋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。她梦里的船很小很小,只能容三个人豌豆豆排一排。

  宋妈妈写信来,只提一个条件,去壶洛,宋忱竹的家乡,两个人都可以去很好的大学里教书,安置一套小洋房,日子很好过。

  壶洛实在太远太远。镜云都没去过那么远。

  宋忱竹说:“对呀,你不想去我的家乡看看吗?”

  宋忱竹气恼地问:“我想不通,镜云。这不是什么牺牲的事情,我是带你过好日子的。你需要一些勇气,你为什么需要一些勇气呢?”

  镜云叹息:“奶奶需要我。”

  “米烟会照顾奶奶的。”

  “米烟不会总留在那个村子里。”

  “米烟能走到哪里!”

  镜云看着他不再辩,两边的泪滚滚而落。宋忱竹也红了眼。他靠近,递上纸帕。他说:“那你在这里等我,我和家里交代一下,等我回来。”

  镜云心里酸到起风起浪,她的小船再也行不稳了。

  如今,一切尘埃落定,就像叶落归根一样,世间亘古无变的道理,没什么好解释的。

  她叫米烟帮她把翡翠摘下,米烟的指尖覆上她的耳骨,不太愿意,夸很漂亮。

  镜云自己摘下,用纸包好,她郑重地告诉米烟:“这不是我的东西,不能留。你以后也别拾东西了,总归不好。你专心功课,以后我辅导你。”

  米烟坐起来,嬉皮笑脸地打岔:“好啦,我专心功课,以后我来养家。”

  镜云听着此起彼伏的窗外虫鸣,闭上眼,不一会儿竟然睡着,梦里的橹船,荡漾在琉璃瓦、烟雨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