镜云
第一章
雨一沓一沓点到她的头上的时候,包镜云像开膛破肚的鱼。
被割成一条一条,可是为了好看,竟然不流血。
包镜云小时候喜欢过一种职业,雨天拉车的,不是黄牌出租,是那种长方形,包起来的三轮,有的师傅喜欢在顶上安个灯,或者风扇,路簸的时候会砸人的头,因为空间很小,很挤。
师傅把后背给客人,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雨中晃荡,不被雨淋到。听越剧,听书的,还有爱唠的,和一句话不讲的,男师傅女师傅差不太多。外面的雨啪嗒花了廉价窗户,里头滋啦的播音机,磨砂的调调往耳里钻,师傅的眼珠嘀哩嘀哩转来转去要看路,要看座儿。各种声音终于糅合了模糊了,语言这回事消失了。
包镜云喜欢下雨直到她某一次走过奶奶家门口的旧桥,一条被咬破的鱼跳到她面前。那桥弯起来像爷爷不肯剃的一道胡子,桥底漂着绿油油的湖水,那鱼够腥的,尾巴从湖里勾了半颗藻。张大了嘴巴,有些哮喘,伤口抖了半天,没有血珠溢出来,全夹在鳞片里头,缝隙里蜿蜒。
镜云吓得要命。奶奶给她蒸核桃包,八宝饭,甜滋滋,绵绵黏黏,咬了一口,馅心儿就流下来,镜云脑子里总去想碎肉的小鱼,吓得不敢接溏心的馅汁,不敢用舌头去碰,不敢把鱼推进湖里,她猜不到鱼怎么要翻上来的,是跃龙门还是孟婆桥,是赶着投胎,还是专恶作剧吓她一跳。
那是一条银黑的鱼,在雨下容易被雨煎。
赶紧回家吧。
奶奶是村子里打实的算命先生,每次镜云来吃饭,她都要捧起镜云的手,糙砾的食指摩挲过掌心的线,什么话也不讲,天机不可泄。镜云胆子小,她希望奶奶不要眨眼,奶奶眨一回眼睛都很慢,慢得像一次叹息。
镜云从奶奶手里夺过餐盘,叫米烟给奶奶开电视,调城市八套。
米烟从小和镜云一起长的,是个小拾破烂的。他们可以说是一家人了,但米烟从来没有放弃过老本行,他也从来不叫镜云姐姐,没有姐姐那两个字。
米烟过了一会儿踢踏个草拖鞋来到厨房,从背后环住镜云,用她腰间的围裙擦手。他问,“镜云,这次留几天?”
镜云笑笑,“这次不走了。”
米烟看着她的侧脸,心里计算日子,得到了结论:“你毕业了。”
镜云说,我毕业了。
米烟说:“毕业了应该留在顺江呀,在大城市。”
镜云说:“我不喜欢大城市。”
镜云弹了手水珠,把米烟赶出厨房。她关了水龙头,四周就只剩下虫鸣、蛙叫、星星明亮、林叶窸窣,电视机叽里呱啦的,奶奶已经眯上眼,陷在竹椅。
她正把毯子往奶奶身上盖,电话来了。镜云把毯子交给米烟,快速向外走。她把电话放至胸前攒了一格勇气,再按接听。
对面没出声。
“宋老师?”
对面传来清隽的声音,“镜云,我一定要去壶洛了。你不要等我,你一定保重。”
镜云挂了电话。
米烟站在她后面,镜云的眼泪落到他的肩上,米烟第一次有点怕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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